满眼的春光里，我讨厌他的笑。

　　那天约好了大家一起上山，他一个人冲在最前面，又仗着地势熟悉，没过多久就已经消失在山林之间。当我浑身大汗地终于爬到山顶，就看到他一副不服吹灰之力的模样调侃起我，还与父亲聊起“大人话题”，比如什么国际形势啊，家国大事啊，他原来在兵营里的光辉历史啊。

　　他的笑声声音总是很大，说起话来也很洪亮，和他说起我最喜欢的漫画书时他总觉得幼稚，高谈阔论时自以为是的模样与笑声一起留在我脑海中的那个山顶。

　　因为家庭聚会的缘故，我常常会见到他。无论天气冷热，他总爱穿着一件短袖，一条牛仔裤，腰间系着一条皮带，中年危机使他的头发有些稀疏，于是他也就习惯性遮掩地戴上一顶棒球帽，塑造出一副健康乐观的形象。

　　他们女儿与人生意合作出了问题的那年，他在我家的车上沉默，有意无意回避着父亲和母亲的关心，实在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他用他的笑声盖过，自以为是的将事情的原因推给别人，不愿意承认女儿的过失。

　　他查出眼睛出了问题是在前年。到奶奶家吃饭的时候，不少亲戚还在担心，他坐在沙发上，用力地挥了挥手，用那时候在山上与我父亲聊天的口气说着他身体特别好的事实，如同他在那年告诉父亲自己的光辉历史一样笃定。我不小心看到他的眼睛，左眼因手术的原因变得肿大，眼白的部分倏然长出很多细小诡异的血丝，被他在笑声中出现的皱纹掩盖埋没，好像他还是那个上山不费任何气力的人，笑声也还是那个满园春色里我最讨厌的笑声，他的病似乎只是老天觉得他的牛气太过讨人嫌而忽降的一点小小玩笑。

　　医院的再度检查中，发现他眼里未能清除的肿瘤发展成了癌，他需要不断不断地去医院里做化疗，本就稀少的头发彻底失去生机。又是在我家的车上，他向母亲询问起母亲的一位朋友，也是不久前复发癌症的一位阿姨，问她如今的近况。

　　那阿姨身体情况远不如他，贫血使她脸色常常灰败。在这场抗争之中，生命力的强大往往表现在先前的身体基础上。得知那位阿姨仍然在抗争中，他长舒了一口气，又是那样的笑，说出了一些自信地快要溢出来的话。

　　在现代医学面前，我在那晚相信了他的自信。

　　高中生活的忙碌导致我很久没能参加家庭聚会，为将就我，他们便到我家做饭。我听大人说起化疗并没有阻止癌细胞的步伐，反而扩散至全身，时时刻刻伴随在他的生命之中。他们到家时，我给他开了门，他戴着白色的帽子，穿着很厚重的外衣，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和脚上拉得很高的袜子。见我开门，他驼着背笑着进去。我看见他灰蒙蒙的左眼和脸上突现很多的细纹，竟呆站在原地，脑子里全是他站在山顶耀武扬威的笑。

　　短暂沉默之中，他又向母亲问起了那位阿姨的近况，只是没了踏实的笑容，反而是那种虚弱的笑声和十分认真的口吻好像要向我们倾诉着什么。得知那位阿姨仍然在尽力抗争，他长长的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在那个浑浊的眼睛中我仿佛又看到一点微弱的，来自昨日的光芒。

　　他不再在房间里一直站着了，也开始烟酒不沾，好像一直很累的样子靠在沙发上把电视遥控器让给我，若是被问到身体情况，他摆摆手，说都挺好的，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且睡得昏沉，大动静都无法惊醒他。

　　他们要离开时，为了一袋垃圾起了争执。那时我家垃圾全部装在废纸箱中，破破烂烂的在底部破了口。他坚持觉得他抱着废纸箱一定撑得到楼下，姑妈却觉得必须要分几个袋子运着下去。争辩之中，谁也不肯退让，他扯着嗓子吼着，声音没有先前在山上的明亮，只是很大，凶恶的模样仿佛那些腐臭的垃圾是什么宝贝似的。他与姑妈推搡起来，他抱着的垃圾箱忽然落地，恶臭的垃圾四散逃离。他摇摇晃晃地蹲下，似乎短暂的晕眩让他用手撑了撑地，竟低下头再用手很快速地将垃圾捡回箱内，那些厨房垃圾发出的酸臭味就这么在空气中弥漫，他丝毫不介意的直接拿起，又把垃圾箱抱起冲了出去，试图以此矢口否认自己的病。我在楼梯口看见他在黑暗中坐着，听着他强烈疲倦的喘息声，我总感觉，他是在努力掩盖癌细胞侵蚀他肉体的痕迹。

　　之后鲜少的见面中，他一定会关心那位未曾谋面的阿姨，仿佛是一条大河的两端，永远无法见面却总奔涌着同一种水，谁干枯了也意味着另一端的灭亡。

　　我在梦里看见过他坐在担架上，不知从哪儿找出根烟来，和救护车一起来到那座山的山顶，警笛声尖锐刺耳仍旧穿不破他的笑声，他和医生们说起他当兵的日子，依旧是那张牛气冲天的脸，肆意妄为地批评某个国家的领导人。在满园的春色里，生命力的强盛与绿色携手而来，他好像战胜了他身体中的癌，站到了阿姨面前，笑着鼓励她坚持下去。

　　我忽然想起我曾喜欢过他的笑。他来幼儿园接我走过长长的斑马路，在我的要挟胁迫下豁出面子买了一本低龄幼稚的漫画书，天气热得他满脸通红，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笑出声来，他便也就笑了。

　　我的姑爹，于2018年8月3日，凌晨3:34分去世。

　　作者：魏小峰